丛林深处

初七又二分之一:

写这篇文的本意是想写一个万字之内的,很快能写完,也不需要怎么动脑子,很简单的故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了两万两千字了。


但是故事的本质是没有变的,还是一个挺简单的故事。


本文属于AU设定。


所有OOC和缺憾都属于我,你的全部喜欢都属于允在。


看文愉快。





 




“从你走进这间房间,你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虽然我们现在在录音,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录音也是不存在的,直到几十年以后。这个你应该明白,也已经习惯了吧?”


 


“是!我明白。”


 


“请坐。郑允浩少校。”


 


 


“我姓尹,你可以叫我尹部长,来自情报院。”办公桌对面年约四十五岁上下,神色肃穆的女人礼节性的同他握手。她的手很冷,郑允浩像是握住了一台巨大机器的部分零件,“我看过你的全部档案,很漂亮。军官学校毕业,三十岁的少校,当然,根据你之前完成的那些任务来说,这个军衔并不过分,有些嘉奖无法公开,但是我觉得你不必介意这个,你以后会有更广阔的作为的,郑少校。”她把一段寒暄称赞的结尾,用一种连敲带打般勉励的语调念出来,最后的几个字沉得像点名。


 


于是郑允浩心领神会,这是一个惯居高位的人,并且和长于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或者说,非常擅长把他这样的军人当做一件趁手的利器。她说她看过他全部的档案,包括那些永远都不该见天日,取出来需要三个人先后签名的文件,这就是在介绍她的身份了,除了姓氏,她真的不需要再具体多说什么。


 


有几十秒她像是在等郑允浩开口询问,可郑允浩没有。他只是沉默的回敬她的审视,下巴轻昂着,甚至是有一点倨傲的神色。他的下颌,鼻梁,眉骨的线条都锐利,整个人也如同是一把高贵的剑,甚至眼角的伤疤都加重了这种感受。军装是他的鞘,箍在他身上,限制着他的锋芒。


 


于是尹部长适时放弃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直接把桌上的显示屏转过来面向郑允浩:“时间宝贵,我们直接一点。我找你来,是因为这个。”


 


郑允浩凑过去仔细看,屏幕上是放大了的,黑白的卫星图像。但是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头绪,顶多是一团让人难辨的,巨大的白色球状物,一个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很标准的圆球,处在一片森林里。


 


“这里。”她用食指敲了一下屏幕右上角的坐标,郑允浩在心里飞快地画经纬度,认出那是韩国极偏僻的一处广阔丛林。


 


“它是……什么?”郑允浩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去触那屏幕上一团混沌的,神秘却诱人的白,只摸到带着一些电流热度的显示屏。


 


“我们不知道。”尹部长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焦躁,“从无人机拍回来的图像来看,它只是一团雾,一团规规矩矩球状的雾。它就是那么一夜之间出现的,然后在那里静止了二十天。”


 


“需要我进去进行探查。”郑允浩靠回椅子上,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更沉:“我想我必须告知你,你不是第一批接到任务的,郑少校。”


 


“一开始发现时,我们找了在附近执勤的部队,他们派了一支五人小分队进去探测。在他们进入以后半天之内,所有通讯就都断了。三天之后他们原路返回,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郑允浩不解。


 


“他们压根不记得自己进入过丛林,不记得自己接到过任务,甚至不记得自己这一个月内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记忆被洗得一干二净,有一位士官,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出生了,他急着回家,看望自己怀孕的妻子。”


 


郑允浩愣了一下:“所以他们也不会记得他们到底在丛林里看到了什么。”


 


“没错。我们很快派了第二支小队,这一次我们做了更谨慎的计划。一行十三人,包括科研人员,特警,通讯专家,心理医生,给他们装备了全套的防护服,一些武器。”


 


“那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


 


她迎向郑允浩的目光,几乎是紧咬着那些字的:“他们失踪了,我们等了他们十五天,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这是他们最后发来的消息。”她点开一个很短的视频。


 


画面里一开始是一片混乱的花屏,然后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清晰极有限,镜头像是被裹了几层白色的塑胶袋,拍什么都隔着朦胧的白影。郑允浩在那些遮掩之下努力地看见一些纷沓的脚步,后背。画外音的男声倒是清晰,可惜他自己都把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我们,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了……接近中心地带……我们不能很确定这是第几天,计算机显示是第四天,可是我认为……我认为我们只进来了三个小时,其他人,其他人也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我们初步怀疑,这可能是一次……外星干预的事件,或者……其实我不知道……我……”


 


录制视频的人身边一个发颤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崔教授……你有宗教信仰吗?”


 


“啊?我?我没有……”镜头晃动了两下。


 


“……那你现在可以信了……”


 


然后视频就结束了。最后一个定格画面,是摄像机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极低的角度,拍出了茂密的野草,虬结的树干,以及画面右上角的,模糊得几乎让人怀疑自己眼睛创造的幻觉——一个在浓白之中,矗立着的,耀眼地像是太阳融化以后再冰冻凝结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郑允浩非常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心里,渐渐浮起的,黏腻冰凉的汗。他分不清从小信仰的东西是在从内向外,还是从外向内,重重地撞击着他。他想说这怎么可能?又想说难道就是这种可能?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尹部长很慢地开口,慢到让人觉得每个字都是经过她缜密的思考才能被获准释放的:“你有宗教信仰,你也信仰科学,你有很强韧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曾经为我们执行过那些我们暂时不准备对民众公开的任务。综合考虑之下,我们认为,由你来带领第三支小队会很合适。人数不多,除了你还会有一个生物学家,一个宗教学家,一位医生。我们暂时不准备让更多人涉险了。”


 


她说完最后那句话,并不怎么诚心地道了一句歉:“抱歉。但是我现在会给你一次机会,拒绝我。放心,这次谈话是最高机密,就算你拒绝,这件事也不会写入你的档案,你有权利感到害怕。”


 


郑允浩的思考时间不足十秒,他的瞳仁很黑,眼光似有实质,沉甸甸的,沉得令人心安:“我的职业并不是让我在面对这种情况下说拒绝的。如果军人感到害怕都会退缩,那就再也没有战场了。而且,”他顿了一顿,“恐惧是因为未知,克服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去接近它。”


 


尹部长站起身来。


 


郑允浩也跟着站起来,双腿修长,脊背直得像一杆无形的标尺,优越的身高让尹部长抬起头来,甚至像是在仰视着他。他军靴的后跟,轻轻相碰。


 


“那一切就拜托了,郑允浩少校。不管这真的是外星人入侵,是神迹,还是任何我们没想过,也不敢想的真相,我们需要查出它的来意。如果它有任何想要伤害我们国家,我们所有人的意图,我们希望你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它,我们会全力给你支援。包括,毁灭它。”


 


 


太自大了。


 


真的太自大了。


 


当郑允浩穿着迷彩,蹲在丛林里,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已经被某只野兽开肠破肚,开始腐烂的狐狸,从白森森的骨骼处,飞快地开始长出粉嫩的新肉时,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们一行四人,是在一天前进入这团迷幻的雾气里的。与其说是雾,不如说是气化了的白茧,在它的外沿一米处也什么都看不见。走进之后,五感顿时被那种浓稠的白包裹了,可那也只是感觉,他们什么也触不到,连雾气那种湿漉漉悬停在空气中的水分也没有。他们的呼吸渐渐急促,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呼吸的东西,但是心理上偏偏感觉自己的口鼻被蒙住了,包裹进茧里。花了一天时间才适应,也可能是更少,或者更多。郑允浩在五感模糊了之后,紧接着模糊的就是对时间的概念。他们的手表从进来时就不再走了,仪器上的时间记录也暂停了。起初他们认为,只要导航还能工作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上的迷失并不比方向的迷失更可怕,但很快他们就不这样想了。


 


一开始是女医生随身的项链被一只用胳膊把自己从树梢上垂下来的猴子一把捞走了,那个活力满满的小家伙把那颜色缤纷的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炫耀似的一龇牙,轻快地踩着树干几步就跳远了,追都追不上。


 


等他们笔直地向前走了好大一阵,坐在一个树桩上喝水时,女医生不停地扭头去看身后的一棵树,迟疑地开口:“我看见……看见……算了。”


 


“什么?”郑允浩一只手已经移到随身的配枪枪柄上,顺着她的目光往那个方向去望。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我好像看见……那只猴子了,它戴着我的项链。”


 


郑允浩很快就找到了目标,隔着一层层幻觉似的白色,一只猴子蹲在树上,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亮丽的项链,但是已经不是刚才的那只了。就算郑允浩不是猴类专家也能轻易认出来,这是一只早就垂垂暮年的猴子,它的毛发深长,脸也是长的,动作极为迟缓呆滞,刚刚跳走的那只小家伙,还满身嫩色的茸毛。


 


旁边的生物学教授也探头看了一眼:“大概它把项链送给它爷爷了。”


 


女医生的目光还钉在它身上:“可是……它腿上有一块浅色的毛,这只也有,我刚刚特别注意了,形状也一样……算了。”她摇了一下头,像自己劝自己。


 


“就像是这么一会它突然变老了?”教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医生盖上水壶,站起身,“我们走吧。”


 


他们在这颗经过的树桩上留了个标记,教授在起身时随手把自己吃剩的桃核扔进地上的小凹陷处,用脚踢点土,把它埋了。


 


走了没多远,生物教授发现他刚刚拿来记录的笔记本给被落下了,他让大家别等他,正常走,等他拿了就跑回来追上。郑允浩看了看前方莫测诡谲的苍白,后面好像在微微扭动的树影,还是带队停下等了他片刻。


 


没几分钟,他拿着笔记本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可以称作古怪的神色。


 


他走到郑允浩身侧,声音轻得发涩:“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


 


树桩还是那个树桩,连他们用小刀刻的标记都还保持着原样,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在它旁边一米处,多了一棵尚还幼嫩,但树干已经有两只手环住那么粗的新树,满枝满桠的粉白色花骨朵,一点点粉像是血浸在水里,漂亮得让人心颤。


 


教授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桃树,至少长成两三年了。”


 


郑允浩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他拿刀尖挑破了一点树皮,慢慢去摸它外部粗糙的木纹,里面散发着清香的木屑。是真的,这是茁壮生长着的,正在从土壤内部汲取水分和养料的植物生命,不是什么大家共有的幻觉:“你认为……”他停住了,在想该怎么把下面的问题提出来而不显得太荒诞。


 


教授终于显得有些平静了,那种面对太大的震撼不得不接受的平静:“是,我觉得它我是丢下的那颗种子。”


 


这一系列的事件,似乎是在不断地耗尽所有人的理智份额,他们不得不眼见着那些刻度一点点地往下掉。郑允浩有一种直觉性的预感,他在等,等一件坏透了的事爆发。


 


这件事发生在他们亲眼看见躺在地上腐烂透了的一只狐狸时。新肉正从它的白骨上生发,它重新开始长出粉色的皮肤,柔暖的毛发。血色正从地上的枯叶冒出来,汇聚成血滴,溶在一起,变成涓涓流淌的血液,逆行倒流,涌回它的身体里,而它肚子上被利齿撕裂的伤口,巧妙地开始愈合,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针开始引线穿过那两片残破的血肉,缝合一个布娃娃。最后它站起来了,轻盈地跳了一下,跃走。


 


这一切发生在三分钟之内。


 


在第二个三分钟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女医生扑过来抢郑允浩的枪。郑允浩只感觉腰上一沉,还没来得及转头已经下意识地站起身折住袭击者的手腕,紧接着就感到卷起袖子,赤裸的小臂上一阵尖锐的痛。他低头看,医生细弱的手正紧紧捏着一把手术刀划开他的胳膊,威胁他。


 


她的手按在郑允浩的枪上,郑允浩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用了点力。可她还是没松手,她几乎是软弱又恶毒地盯着郑允浩的眼睛,把那刀又按深了点,鲜红的血液漫过银色冰凉的刀刃,涌出来。郑允浩用另一只手肘去撞她的肋下,她吃痛得终于松开了手,转而用那把沾着血看起来骇人的手术刀胡乱冲每个人的方向挥。


 


“回去!就现在!我受够这了!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我和你们不一样……”她的声音尖利刮得人耳膜都痛,隐隐含着哭腔,“你们无牵无挂的,我还有个女儿!她才五岁!再不走会怎么样?你们有谁告诉我会怎么样?或者等我们出去了,发现外面已经过了八十年了,所有人都死光了,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还是我们回到更早以前,你奶奶和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想想吧!求你们了!”


 


她的歇斯底里来得早有预兆。


 


她是个单亲妈妈,第一天她就坦言自己申请这次行动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科学追求,是为了那笔丰厚的酬劳,她要尽一切可能保证女儿的生活。她家就住在丛林附近,她其实也害怕,那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会逐渐扩散,影响到市区。从女儿编给她的项链丢了开始,她就隐隐不安。这种不安在持续到他们按照之前资料标记的路线,一路走到中心地带,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导航终于坏了,他们开始绕着圈迷路的时刻达到巅峰。他们丢失了时间,空间,还有清醒的神智。


 


她一遍一遍地要求大家离开,原路返回。他们有四个人,一个要走,一个害怕出去后要迎接混乱的时间更要留下来找真相,一个完全没有态度,所以最后是郑允浩决定,再找两天,或者两小时,或者两年,他们谁也没法确定。


 


她不敢自己走,她不相信她能靠自己一个人活着从这片丛林里走出去,所以她疯了,也许是装疯,来胁迫每个人。


 


郑允浩没管自己流着血的手臂,他把两只手摊开,示意自己没有能伤害她的东西,然后慢慢走向她,试图去夺她那把不停发着抖的手术刀。


 


这时候她突然崩溃了,就好像她脑子里所有管着理智的弦全都断了。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刀掉在了地上,她开始哭着尖叫,然后掉头奔跑,连背包,食物和水壶都没有背。铺天盖地的白在她跑出去几米远就把她裹起掩盖住了,郑允浩立刻追上去。


 


他亲眼看见她就像一台刹车失灵了的车子,失控地冲向远处被树影掩盖着的,之前没有人注意过的裂谷。在她蓦然下坠整个人影都快要消失的时候,郑允浩扑过去趴在崖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醒过来了,她另一只手也死死地攥着郑允浩的手,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眼泪:“别让我死,求求你。别不管我,我女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谁都不会死的。我们都会好好地走出去的。”郑允浩于她的祈求对视,眼睛里有种奇异的,让身处绝境的人也能信任的力量,“我保证。”


 


他手臂伤口的血,因为他的用力,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滴在医生的脸颊上。她稳住自己,不再挣扎了。


 


郑允浩发现在她身侧两米有根斜伸出来的手腕粗的树枝,他指挥着她先够到它,趴伏在上面。然后他回去找同伴,取来绳子。女医生已经彻底僵住,紧抱着树枝,甚至没法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于是郑允浩先绑上自己,在其他两人的帮助下,把自己垂下去,拽着另一根绳子将她绑好,让他们先拉她上去。


 


郑允浩在等待同伴们把他拽上去的间歇里,一只手攀着那根摇摇欲断的树枝,无意识地向山崖下扫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整个心脏都被重锤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那种震颤感从心肺弥漫出去,麻痹了他的气管,他连呼吸都忘了。


 


——在山崖下的裂谷里,一个巨大的,有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十字架形状的东西,稳稳矗立在那些腐叶,枯枝,泥土,山峦之间。它的材质很难以形容,像是透明的,又像是镜面的,一切光仿佛扭曲了路径汇聚在它身上,又精巧地绕开。它身上映着那些重重浓绿的树影,山壁崎岖的断面,那些彻头彻尾的白,它们掩护它,又畏惧地避开它。


 


它从外观上看,也不像是两根笔直干净的线条搭成的,上面还有一些简单线条的花纹。郑允浩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他摸着胸口惯戴的项链,觉得它们看起来很像。


 


“可能是地震,或者什么别的地质原因,但也经过了……我不清楚,看起来,至少是看起来,几百年以上的风化重塑。其实它在原地没动,我们找不到,是因为这地方早就变了。”教授蹲着摸了摸崖边的土石,抬头望着郑允浩,“对不起,我只能看出这些,不是我专业。”


 


一直少言寡语的宗教学家遥望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她的神情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恍惚感:“也就是说,从上次那支小分队进来,到现在的十几天,这里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教授转头望她:“这是最难接受的部分吗?”


 


郑允浩开始往腰上系安全绳,打断了他们的沉思:“下去之后,我们还能找到另一条路线返回吗?”


 


没有人确定,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确定,连怀疑都不敢有。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第一个去探路的人,其实是该做好被牺牲的准备的。郑允浩是队长,也是唯一的军人,他不认为他有权利派遣任何人去担当此任。


 


他也遭到了反对,宗教学家说她要去,为了私心,能找到真相的话,死了也无所谓。


 


“真相不会跑的。如果我没死的话,我答应你做第二个。”郑允浩安慰她。


 


最后他们的决定是,把两根安全绳绑在一起,放郑允浩下去,三个人暂时留在上面,等郑允浩给他们发的消息,决定是撤退还是再派两个人下去。这样至少能保证,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困死在那个裂谷里,几百年。


 


郑允浩被垂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心定得出奇。他为这一刻有过很多设想,但他现在的脑子像被筛过一遍那样,很干净,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没有人生的走马灯也没有要吓死他的妖魔鬼怪。他觉得他所有的胡思乱想份额在先前的一次次违反常理的画面里被消耗完了,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他是空白而包容的,他可以接受那个十字架即将带给他的任何东西。


 


假如真相真的存在。


 


他在距离十字架五米远的地方,安全绳到头了,他没多做考虑地解开了它。


 


在十字架的底端,有一个大约两米高宽的正方形缺口,很浅,里面也是和外部一样的材质,不离得太近根本注意不到。郑允浩把他对这个物体外部的所有观察编成信息在手表上传递给同伴,之后走进那个缺口里,尝试用手指去摸它四周有没有可能存在缝隙。


 


就在他的手碰上去的一瞬间,猛然感到一阵急速的失重感和吸附感,就像是乘上了一个在空间里任性移动的直升梯,它不止是直上直下,它往前也往后。这种飞快的移动在他的意识里只持续几秒,没有任何不适,紧接着,他就置身在一片苍白的光里。


 


他的左右和身后,不能给他任何有关空间判断的帮助——就是白,纯粹的白。他开始猜想自己是处在一条白色的通道里,因为在他前方似乎很远的地方,有一面平滑的,玻璃材质般的东西。


 


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那玻璃对面,只是站着。


 


郑允浩在走近到足够看清那个人模样的时候,就怔住了。


 


那真的是个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不是被困在十字架里的上帝,不是身背翅膀的天使,不是长满八只触手的怪物或者是蛇,是机器人,是那些大脑袋绿眼睛手细腿短的外星人,是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东西。


 


那个人穿着一件近似于白色浴袍一样的衣服,但是剪裁更庄重一点。材质不是常见的布料或丝绸,要是把云朵晒干了再切成一片片地缝补起来可能会得到相近的材质,衣角处还缀着水银一样的图案,因为它在非常缓慢地流动。衣角下只露出赤裸的脚和脚踝,白得几乎显出骨骼关节上的粉色来。衣领是纹了银边,毫无起伏规律的波浪形状,再往上是被那波浪淹没部分的锁骨,脖颈。


 


再上面,是脸。


 


很难相信那张脸是他身上最不真实的部分,比那件衣服更不真实。因为它十分好看,有种在看第一眼时就几乎预感到它可能会你的命运中搅动某种危险漩涡的好看。他的眼睛大而幽深,深到不用去拉每个人都会被下了咒似的坠进去。那张脸上的每一块细小的骨头,嘴唇弧度的走向,都是完美的,所以失真。好像是把人类有关于外表的幻想全都投射出来,加以精心修改,糅合,凝成面前这张脸。


 


郑允浩现在的时间观乱得一塌糊涂,他觉得自己已经震撼地凝视了那张脸太长的时间,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长到无礼,但是他就是动不了。他这一路走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剧烈震撼在此刻走到终点,无常的,罕见的,不真实的,是美的。他被那样的美钉在原地,无法反抗。


 


是那个人先说了话,他在开口的一瞬间,覆在那张脸上那层幻梦般的凝滞终于被打破。


 


“终于。”是韩语,发音有一点点微妙生疏的韩语。


 


一瞬间很多念头光一样跑过郑允浩的脑海,其中最荒诞的一个是:他会不会是某种祭品?囚禁,毁灭一些极端美好的东西去换取无常未知的东西。


 


“你被困在这里吗?”郑允浩下意识地向他走近一步,又逼着自己站住了。


 


“困?”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好像在思考,“为什么呢?这是我的飞船。”


 


郑允浩万万没想到得来的是这个解释,几乎语塞:“你的飞船?可它是……一个十字架。”


 


“啊……我是故意这么设计的。不好看吗?我想让它看起来像是你们信任的东西,喜欢的东西,这样会不会没那么吓人?”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却不是不熟练,仿佛他正在慢慢摸这种语言遣词造句的骨骼怕自己失言。


 


这个奇怪的逻辑郑允浩居然有一点懂了,他笑了,是觉得自己好笑,觉得所有被吓到的人好笑:“实际上,它让我们更害怕了。”


 


“为什么?”他脸上的困惑也是精美的,混杂了极其天真的好奇,让人情不自禁想回答他任何问题。


 


“因为我们害怕,上帝真的出现了。”


 


“可你们相信他,你们总是希望他在。”


 


“人类有时候想的东西很复杂,你不是。”郑允浩终于又抓回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郑允浩甚至闻到了一阵虚幻的香气:“我有一个你们这里的名字,我叫金在中。至于我来的那个星球,它暂时还没有你们语言的名字,但是它有一个昵称,丛林,我可以告诉你它的位置。”


 


郑允浩的思绪在拼命去追那个茫茫宇宙另一端的陌生星系:“丛林?为什么?”


 


他的语调仿佛因提起家乡而更温柔了:“我们那里,有很多棵树。其实它们不是树,是光,聚在一起,从地上往天空延伸,抱在一起又散开。看起来很像是亮亮的树,所以你们觉得它看起来像光的丛林。其实它们是时间,是无数条时间的光带。”


 


这句话里有两个很关键的问题冒出来了,像冰封寂静的水面上被凿出一个洞,压抑不住的气泡冒上来。郑允浩决定先问其中一个:“我们?你们的星球上有人类?”


 


“抱歉,我不被允许谈论这个。”他说抱歉的时候,脸上一点愧色或小心翼翼的表情都没有,一派无辜,他不太常同谁道歉。


 


郑允浩因为他的坦诚和隐瞒而觉得有意思,他决定绕个道:“这是飞船的某种翻译,还是你确实在说韩语?”


 


“我会说,说得不久。有人教我。”


 


“你的韩语名字是他取的?十字架,宗教,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所以你们那里,丛林,至少也有一个人类,韩国人。”郑允浩用了一个肯定句。


 


金在中看起来丝毫不为他设下的这个小圈套而不快,金在中望着他笑,笑得专心,充满了茸茸的暖意。


 


郑允浩被这个笑晃得发晕,他有一种自己要说错话的预感:“可是你长得……很像人类。”


 


“是你们人类长得像我们。”他非常确定地说。


 


郑允浩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逻辑,他刚刚那个预感就快要成真了:“是你们星球上的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他因为受到称赞而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巧。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想的也是这个问题。”


 


郑允浩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金在中的笑容随着他的愣神越来越快乐,连眼睛也眯起来,原来那么遥远的一颗星球上的生灵,笑声也是相似的。郑允浩情不自禁地陪他一起笑出声来,他有点怀疑他们俩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都在犯傻。他注意到那层玻璃仿佛变得更清晰了一点。


 


“你为什么来?”郑允浩问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必须来。”金在中这么回答他。


 


他察觉到郑允浩对这个答案的不满意:“我给你们造成了麻烦吗?”


 


不知道为什么,郑允浩不想用那些严肃完美的外交词汇,那些他受过的训练去逼问他,恐吓他,放大一切人类的弱势而申明即使要采取任何措施都是正义的。他犹豫了一会,尽力用最平和的措辞描述:“我们曾经有两个小队来找过这里,但是他们……一个失忆了,一个失踪了。你见过他们吗?”


 


金在中回答了他:“放心。他们没有失忆,也没有失踪,他们在时间里迷路了而已。”


 


郑允浩立刻回想起那棵桃树,那只死而复生的狐狸。


 


“时间,并不是一条向前的直线,只是你们现在是这么认为。”金在中努力跟他解释,“它是扭曲的,缠在一起的,非常混乱,就像一个很大的球,裹在一起。一件事情既可以是因也可以是果,可以互相影响也可以改变。在我们那里,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努力让时间保持它的秩序,不让它失控,我们控制着时间。记得那些树吗?光一样的树,它们就是无数件事情的时间线。”


 


郑允浩分不清是他所说的时间更混乱,还是此刻自己被迫接受了这么多年来理性认知的大脑更混乱:“所以你改掉了他们的时间?”


 


金在中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的。我第一次来到地球,你们的时间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不够熟悉。我的飞船停在这里,它影响了这附近的时间线,它们总是在随机的改变,这一秒变成了一年,下一分钟又退回去。我尝试修正,但是还没做到。按照你说的话,第一批人是回到了自己过去的时间线,所以没有之后的记忆,第二批,可能他们去了一年后,等到那个时候就会出现了。”


 


“那我呢?”郑允浩很惊讶自己还笑得出来,“等我回去以后,会不会已经十年过去了?”


 


“你不会。”金在中的回应非常快,一秒犹豫也没有,“你很快就会回去的,别担心。”


 


“你在控制我的时间?”郑允浩非常好奇。


 


“我没有。我就是知道,我知道。”


 


郑允浩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时间会错乱到什么程度。他是个军人,就算他回去以后要面临任何灾难性的后果,他也要在此之前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但是他怀疑金在中在用那双眼睛控制他,金在中的真诚和坦白里一定还有一些没告诉他的真相,比如那双眼睛能做点什么。因为只要金在中拿它们望向他,他就感觉意志都融化变软了,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叛变,让他差一点无法第二次重复这个问题。


 


他艰难地,和自己无声打了一仗似地开口:“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来。”


 


金在中又一次皱起了眉头,他不习惯这样的逼问,好像正在为自己不能如实回答而感到难受。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是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我非常敬畏时间。”


 


“说到控制,你一定以为,我们是不停地在时间线里乱跑,把它搞得乱七八糟。”他说,“我有一个从小同岁的朋友,我们关系非常好,因为我们都不太听话。穿越时间有一大堆规矩,我们小时候也不好好学,十几岁还一起瞒着家里人跑到另一座城市。因为那会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外星来的使团,他们弄了个研究怎样和外星沟通的学校,我想去,家里没人同意,他就偷偷陪我一起去。那真的非常远,我们差点在路上饿死。”金在中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那样短促地笑了一下,郑允浩没有打断他,他近乎着迷地听着金在中说起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


 


“他20岁那年求婚,新娘要一个与众不同的戒指,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他真的弄到一个。婚礼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是我送来给他的。不是现在的我,是21岁的我,弄到一个戒指,从时间里跑回来送给他,他才能幸福地结婚,他说谢谢我。”


 


“21岁那年,我从一个外星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他长得其实有点像你们这里的海星,我从他的收藏里买来一个很特别的戒指,对,就是那枚。当时我急着回去送给他,但是突然家里出了事情,我没有空,我需要去处理别的事,我想没关系,我等一阵一定会送给他,结果在回家的路上我弄丢了那个戒指。我只能另买一个,等我想要回到他20岁的时间线,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我去查他的记录,发现他的时间线出了点偏差,而那一点点偏差非常倒霉地撞上了极端情况,他死了。”


 


“他的时间线被更改了。他没有拿到那枚戒指,他的妻子没有跟他结婚,他们吵架又分开,他每天都不开心,主动申请去了一个谁也不想去的,非常危险的项目。之后那个飞船爆炸了。”


 


“我没有按照规矩来,我没有在那一天守约回去。然后他死了,再也不存在了。”


 


等郑允浩理解了这个被他用轻轻的两句话描述的逻辑,郑允浩觉得连自己指尖的血都冷了。


 


郑允浩飞快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着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也许是急着挽救那个21岁的金在中:“你可以再回去改变这件事……”


 


“不可以。”金在中打断了他还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第一条规矩就是,我们不能改变死亡。”


 


“因为死亡这个命题太大了,它会给身边的每一条时间线带来影响。我已经改过一次了,我没有送回那枚戒指,然后他死了。如果我又去救回他,谁还会死?是不是还有一些东西有变化了?他没有去那个飞船,那么在新的时间线上,去了那个飞船的又是谁?也许是另一个朋友,也许是谁的父亲,也许就是我。”金在中的语调又慢慢和缓下来,“其实我也不怕是我,那段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是我做错事,那还不如死去的是我。但是后来……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我还有一些事没做,我还有一些事一定要做。”


 


也许是错觉,但是郑允浩感觉原本垂着眼睛陷入回忆里的金在中,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扇动了一下睫毛,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快得像蝴蝶动了下翅膀,像个幻觉。


 


“我非常敬畏时间。”金在中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仿佛在对郑允浩重复一个催眠的咒语,“从那之后,我严格遵守一切。如果有人说,中午在某个餐厅看到了我,我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回去那个中午的餐厅,你明白吗?我一定要达成时间里的完美循环。因为我想保有住现有的一切,我生活的很幸福,我不想让它冒一点风险。就算我回到任何时间点,我也会守规矩的,不告诉别人他们将来会遇见什么,他们有怎样的未来。因为我们认为,对未来预知的越多,危险就越大。知道命运这种事,尤其是对你们,对不熟悉时间的一切生物,都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影响,也会改变你们的决定。你们会拿捏不好,究竟是遵循它,还是反叛它,你们总是不甘心,因为总觉得未知的才是最诱人的。”


 


“所以你看。我们说在控制时间,其实是时间控制了我们,我们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然后忠实地履行,不能反抗。”金在中用这句话给这个故事做了结尾。


 


郑允浩笑了一下:“听起来和我的工作很像。”


 


金在中的眼神在他的制服和配枪上巡视一圈,也笑了:“我们那里没有军人。”


 


郑允浩在这几句话的间隙里,试图理清,并得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猜想。他向金在中求证这个猜想:“现在对你来说,是你回到了过去的时间线,所以才不能说明你的来意吗?”


 


金在中只是笑着看他,他那样笑的时候,连眼角下那颗褐色的痣都会劝降:“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我22岁就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其他的我可以不回答吗?”


 


他想做什么会不可以呢?也许这就是那个连时间都能掌控的奇怪星球派他来的目的。郑允浩感觉到心里为地球固守的阵地又坍塌一角:“现在离你的22岁很远了吗?”


 


光从这张脸上,他其实是看不太出金在中的年纪的,这张脸首先模糊了年纪是一回事,而且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作弊。


 


“你可以猜一下。”金在中鼓励他,“我们一般在三十岁之后,就不大会让自己变化了。”


 


“你们长生不老。”郑允浩努力地审视他的脸,连一根皱纹的破绽都没有。


 


“你们好像总是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你们人类都追求这个吗?是,我们可以长生不老,也有能力让任何生命长生不老。”他最后的语调接近为蛊惑了,仿佛扔出来一个宝石做的钩子,去勾每个人心底隐秘的妄想。


 


郑允浩沉默了片刻:“是,有许多人有这个愿望,我倒是从来没有。”


 


“事与愿违,常常是这样,不期待反而比较好。”金在中又移回了话题,“猜出了我多少岁吗?我真的很老了,一定比你想得老。”


 


郑允浩轻摇了一下头,任他的想象力再怎么拓展边界,他也没法把这张脸和老联系在一起。


 


金在中的笑里显出了某种温柔而怀念的东西:“我22岁知道自己要来这里,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准备了很多年,比我预想得还要久。我遇到很多困难,你知道你们星球太小了,它真的微不足道,太不好找了,中间这个项目也差点被停止,我几乎就要被迫着放弃了。我怕极了,我大哭过,我去求我的老师,我还冲到过会议室里大吵大闹,我们整个星球上,一支枪都没有,否则我会怀疑那个拿枪的是我。这种忐忑折磨了我很久,一直到我足够老了,我终于决定试试看。也许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一定会失败的,迷路飞去了别的地方,或者飞船坏了,也许我又搞糟了一件事情。但是你看,我降落了,我来了,我遇见你了,虽然把你们的时间搅乱,但我足够运气好了。”


 


郑允浩突然间,不是为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人类,而是为了自己的好奇,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来。那一定是个非常强烈重大的理由,让他宁愿冒着一生的风险执着地要履行它。有多大呢?是摧毁地球还是为了宇宙和平呢?他突然发现他不介意这个美丽的生命,乘着自己的飞船赶来,要对这颗星球做些什么,这种花费一生的坚持太动人了,他只是想知道金在中到底在乎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郑允浩一直暗暗注意着的他们之间那层仿佛是他错觉般越来越薄,越来越几近透明的玻璃,最后一层微弱的反光也消失了。它就像一块冰默不作声地溶解在水里那样,溶解在了空气中。郑允浩有些犹豫地想试探着去碰,就看见金在中走近了他。


 


它消失了,因此金在中被释放了,或者说,是郑允浩自己被释放了。现在他们之间毫无隔阂,像宇宙里,被彼此的引力相吸,而凑得太近,近到几乎马上要激烈碰撞的两颗小星球。因为金在中微低着头,他的鼻尖几乎就差一点点就撞上了郑允浩的下唇,郑允浩全身的曲线优美笔直,他命令自己不要动。


 


他顺着金在中凝视的目光看去,他一开始以为金在中是在盯着自己腰边的配枪,因为金在中一边在梦呓般的,很轻很轻地对他解释:“我们没有任何武器,我们没有军队,也没有战争,我们认为伤害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我们只有屏障,感应到任何人有攻击或防备的意念,它就会存在,甚至不由我们自己控制。没有任何东西能穿破它,除了信任和善意。”


 


然后金在中缓慢地抬起手,往上移,越过了那把枪。


 


他像在摸什么能灼伤他的东西那样,小心翼翼地,又忍不住地拿指尖去摸郑允浩的小臂上,那道血液已经凝固了的伤口。他摸得很专心,仿佛在摸一件碎裂艺术品上的缝隙。


 


郑允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头脑都僵住了。金在中没有碰那把武器,但是他已经让郑允浩缴械了,被触摸过的那条手臂,完全地,彻底地失去了再拔枪的力气。


 


“我讨厌凶器,任何一种。”金在中垂着眼睛又强调了一边。


 


他们谈了很多。


 


比很多还要多。


 


他们说起战争与和平,说起军人的义务,金在中说我知道你是讨厌战争讨厌杀戮的军人,你其实可以试试做别的事。郑允浩说因为我能够做得好,这种越难的事,就越应该让能够做好的人去做,才能保护更多的人。我从小的心愿是世界和平,然后我意识到,如果不亲自参与其中,将它作为事业,就永远不可能为和平争取到话语权。金在中笑了,说目光放远一点,宇宙和平。


 


他们聊金在中来的地方,那些漂亮的光树长得什么样子,聊那些移民到那个温暖和平的星球上各种特别的生命,和他们带来的颜色非常好笑的水果。金在中考他记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的坐标,他流利地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们聊到郑允浩之前执行过的一些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开口说出来的任务,那些是秘密,地球的秘密,地球正在老去,资源在衰竭,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可并没有意识到它究竟有多严重,每个国家最高级别的那些人都在紧张,他们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该说的,我违规了,可是我也在害怕,为我的所有同胞害怕,郑允浩坦诚地告诉他。金在中只是笑着望向他。


 


他们一开始是站着,后来各自坐下了,甚至有一段时间郑允浩觉得他躺倒了,金在中就躺在他身边,他仰视着那个飞船高高的顶部,拉出自己的项链给金在中看说它们其实有点像,金在中瞟了一眼说是很像。他们聊起各自的童年,家里的姐姐和妹妹,接受过的告白。你现在有恋人吗?金在中问他,他说没有。那你呢?他回问。


 


有,金在中说。


 


金在中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带着糖分,黏腻又得意,忍不住笑,就好像郑允浩问了一个多让他快乐的问题。他在这句话里藏了一个爱人,郑允浩不想这么去联想,但是他忍不住。


 


他因为这个想法陷入了沉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他同样也不想这样。他想继续他们不间断的,仿佛没有穷尽的话题,但是他就是做不到,他只能让那个话题尴尬地停顿在那里,留下了一段让他们俩都能无限延伸思绪的时间。


 


最后是金在中打破了这段安静:“怎么了?很失望吗?你刚刚在想什么?你喜欢我吗?”


 


他们正肩并肩坐着,说这句话的时候,金在中侧过头来,几乎就贴在郑允浩的耳边,吹出一口气一样让那几个字慢慢飘进去,充满了明知故问的确定感。这太过分了,郑允浩想要抗议,这一定违背了什么宇宙间的合约准则,外星人可以侵占地球,但是他们不该这样去侵略人类最脆弱的,诚惶诚恐的,一触即碎的心脏。


 


可是金在中征服了他,还要宣判他,他偏偏要继续说,就好像他完全不能理解地球上的人情世故一样:“允浩,如果你喜欢我的话,你现在就该离开了。”


 


郑允浩猛地偏过头看他,可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像是开玩笑的痕迹。他们俩靠得那么近,四目相对,金在中镇定而冷静,说出这句话的神情和他刚刚说他们对时间那些繁复规则一样的认真,不容置疑。郑允浩几乎错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驱逐。


 


金在中仿佛也意识到他说出口这句话的残忍,密密的睫毛不忍地震颤了两下,就是这两下像翅膀一样地震动,搅合得郑允浩许多想法纷乱地飞起来。他深入险地执行任务,他那么亲近地和一个美丽的外星生命倾其所有地交谈,他弄明白了时间的混乱关系,他甚至放弃了探查对方来临的目的。他把这项任务完成的糟糕透顶,他回去甚至回答不了审查期的任何问题:为什么来?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对地球做什么?你们谈了什么?有没有危险?在不确定是否危险的前提下,你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包括,毁灭它。”这是他在那个铅灰色冷冰冰的办公室里,得到的最高指令。


 


金在中现在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几乎都能看见金在中因为侧着脸,颈侧拉扯出那条优美弧线上隐约映出痕迹的淡色血管。他来自外星,但也有血液,也需要呼吸。他是不是也像人类那样脆弱呢?就要手指用力在上面用力收紧,就可以毁掉一切生命基本的供养。


 


郑允浩真的抬起手,把掌心贴了上去,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他们俩的皮肤温度合宜得几乎立刻就能融化相贴在一起,金在中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他变成金在中的。现在脆弱的是他了,金在中只要稍微撤退一点点,就会撕裂他的生命。


 


但是金在中没有躲开,他笑了:“既然你因为我违规了,那我也为你违规一次吧。”


 


他凑过来,偏头吻住了郑允浩的唇。


 


郑允浩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吻。因为在金在中的唇贴上他时,他的脑中就像一束光急速爆炸那样,绽开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都是碎片,飞快地闪过去。像一百部电影的幕布被扯碎了在暴风中颤抖着飞舞,全是些毫无逻辑见都没见过的画面。但是有金在中,很多的金在中,也有他自己。他仿佛看见了年纪更大一点的自己,又有看起来更小一点的金在中,然后很快又被现在的他和金在中掩盖。那些画面是以帧计算的,他什么都看不明白,他看见炫目的光树,无数个倒转的时钟,漆黑的宇宙,远处发着光的小行星,他看见眼泪,很多的笑,一个拥有着巨大穹顶通身玻璃的建筑,然后它碎裂,金在中在那一堆碎片中跑过。他看见金在中和他站在一个他绝对没有见过的,造型奇特的院子里,四周是暗暗压下来的夜幕,天空悬挂的不是月亮,是一颗一颗,大小不一,色彩缤纷,宝石那样幽幽发光的星辰,它们垂得那么低,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而金在中在那些星星下吻他。


 


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吻,他真实的触觉温暖的从他双唇上复苏,一点一点牵着他从那些绚烂混乱的幻境里抽离。他想抓紧金在中,但是有股重重的牵引力先抓住了他,他感到猛地失去了那股温度,猛然下坠,坠到无边黑暗里去。


 


等他的精神意识彻底归位,他因为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踩在了一片高及脚踝的野草中。他就只能那样眼睁睁地仰望着,他面前那个巨大而闪亮的十字架形的飞船,变得越来越透明,不可触及,像有人在空中捏着一个巨大的橡皮擦飞快地擦去了它,快得像修正一个错误。


 


等宗教学家跌跌撞撞解开身上的安全绳跑过来时,谷地里已经没有一点它曾经到来过的痕迹了。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像目送着什么神迹缓缓消失,喃喃自语:“你都做了什么……”


 


“我去了多久?”郑允浩立刻问她。


 


“你走进去了?”她震惊地盯着郑允浩看,“我们只看见你用手碰到了它,大概十秒?二十秒?不会超过一分钟,然后你倒退了一步,它不见了。”


 


你很快就会回去的,别担心。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


 


郑允浩想起金在中那么肯定地告诉过他。


 


“你看见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忍不住追问郑允浩,“是神?外星人?什么预兆?”


 


四周的白雾正在一点点地被空气稀释变淡,太阳能映进来了,深草里流动着鲜润的亮光。


 


郑允浩摸了摸胸口的挂坠,大步往来的方向走:“都是。”


 


他知道他即将会被反复地问起这个问题,无数遍。


 


 


五年后。


 


情报院最高层的会议室里,郑允浩军装笔挺,坐在左手边第二张椅子的位置,肩上佩着中校军衔。尹部长在他身边入坐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伸出手同他握了握:“就像我当初说的那样,你前途无量。”


 


郑允浩略一点头,语气很谦逊,姿态却没什么感激和恭维:“能够与会是我的荣幸。”


 


郑允浩的确是这个会议室里,级别最低的一位,低到之前还开过一次会,讨论他究竟适不适合被派来参与这个项目。


 


他的身份很微妙。从那片丛林回来之后,他的审查期持续了整整一年。他的上司,来自情报院的数个部长,医生,包括生理和心理,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各种他分不清类别的科研工作者,结成几个小队几乎不间断地向他发起冲锋,反反复复地询问他,再去比较他的每一段录音里有没有逻辑无法自洽的冲突。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一个声称能任意掌控时间的外星人交流过并毫发无损地离开的人,他不功不过,他甚至能说出那颗星球上一棵树长什么样子,但是他就是没弄懂人家大费周章奔赴这么多光年地赶来有什么企图。郑允浩隐瞒了一半,如实坦白了一半。他现在已经很可疑了,他不相信他把金在中吻他的那部分说出来以后,大家会立刻觉得这一切都可信起来,对,外星人赶过来就是为了一个吻。


 


一直到一年后,第二批被派出的小队在时间里绕了一个大弯子,终于走了出来,他们的出现验证了郑允浩所说的话。而且他们佐证,他们也有人进入了飞船的内部,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慌里慌张地拔了枪射击,就被一股力量撞了出去,再也进不去了。郑允浩的审查期终于宣告结束。


 


此后他被调职。当时科研部门因为这次接触决定开启一个在日后的历史上,起到了关键转折的新项目:地球移民。 其实在别的国家也早有准备,大家在思考的穷途末路里,都意识到,如果地球已经快被榨干,无法拯救了,我们只能去开拓新的殖民地,去抢别的地方的资源,反正人类还挺擅长这么做。郑允浩在那个新部门里,是唯一的军人,也是唯一真正听过外星讯息的人。


 


现在全球类似的项目都几近成熟。每个国家想定居的外星球并不尽然相同,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吵来吵去拿武器对抗几百年的国家,不认为大家一起绑着迁移到另一块土地上会更好,所以地球上的生物,就快要被拆解四散在茫茫宇宙里。韩国正准备派遣第一批代表团去谈判关于移民计划的细节,他们现在有两个备选的新家园,一个离地球很近,并且已有邻国率先带了一小批人去实验性地定居,愿意与他们共享报告书。还有一个,是目前没有国家去过,最远的那个,郑允浩背得出它的坐标,它目前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基于星系编号的代号,它的外号是,丛林。


 


关于郑允浩该不该来参加这次会议曾经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一个中校而已,比他高两级的长官甚至都不被允许查看这次会议的记录,他怎么能替全国做决定。但是又有人坚持说,你现在要去和那些外星人做邻居,居然连一个和他们沟通过交谈过的人都不问,有什么报告能比当事人的第一感受更真实呢?这种真实是坐在办公室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了解的,而且极有可能,郑允浩就会成为这个派遣队的一员。不是因为他厉害,是因为其他队员相信他的运气,既然他能从五年前那个诡异的丛林里带着他的队员平安返回,也许他就是那种幸运儿也说不定。人面临极端未知的境遇时,有时会出奇的迷信。所以为什么不能让他参与决定他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在念完冗长单调,事无巨细关于某颗星球具体生存环境数据的报告后,另一位专家起身汇报了一下,目前他们和“丛林”之间有限的信息沟通结果。


 


“对方明确的向我们提出了,如果我们需要移民,首先要放弃军队和武器,任何武器,并保证永不挑起战争。这是他们的规定,我们必须遵守。”


 


一颗陌生星球的3D图像在会议桌中间的浅蓝色灯光中亮起,静谧地旋转。


 


有人插话:“他们那里也已经容纳了不少种族的移民,说实话完全放弃自卫的东西我并不是很放心。”


郑允浩看了他一眼:“如果每个种族都不携带武器,都没有侵占攻击愿望的话,我们放弃的不是防备,是威胁。”


 


“说是这么说,我们答应了,他们也能做到吗?万一他们留了一手先对我们开战呢?”


 


郑允浩笑了一下:“嗯,这是很典型的,我们人类的想法。”


 


会议室里的沉默凝滞了几分钟,那位专家感到自己有义务打破这种尴尬,清清嗓子继续说:“还有一点担心的是……他们那个种族不止是自己有,也有令别人长生不老的能力。我们担心,我们到那里以后,会有人用各种手段,强迫,威逼他们,而造成不必要的动乱……”


 


他身边的人立刻补充:“这点倒是问题不大,我们之前就这个沟通过。他们一生只能分享一次这样的能力,因为同胞都天生具有,绝大部分时候都用不到。他们可以给不同种族的生命,但必须要他们真的自愿,有一点疑虑都会失败,强迫应该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你们也看到了,他们那一族,真的很痛恨武力和暴力。”


 


一个声音忍不住笑地穿插过来:“那我们就要立法禁止人类为了永生去做情感骗子了。”


 


“就像假结婚拿国籍那样?”


 


一片调侃的笑。


 


“我想听听郑允浩中校的意见,在这两个选择里。他曾经比我们都近的接触过。”不知道是谁突然插了一句。


 


“就是因为他接触过,他一定会有个人的偏向。”


 


他有偏向吗?当然有。他还有私心。


 


郑允浩今年35岁,至今未婚,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外星人大张旗鼓地穿越宇宙突然降临吻了他一下,脆弱天真的地球人将自己的心脏作为回报也掷入无垠的宇宙虚空,朝夕妄想,渴望第二次相遇。


 


外星人真的很危险,招惹他们绝对是致命的,所有的科幻小说,警告的都对。


 


与会十二人,投票结果六对六。暂时休息半小时,过后再议。


 


郑允浩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双手指尖合拢抵在唇上,他在思考。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一直忍不住回想起金在中同他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来地球,他尽了一切努力,歇斯底里,甚至差点拿起了第一支枪,只为了带着他的飞船飞向这里。他的勇敢是不计后果的,令人心悸的,也许这个宇宙中两个生命能相遇的概率太低了,比一粒星尘还微小,如果你不足够疯狂的话,就等于放弃。


 


一个疯狂的,任意妄为的念头悄悄在郑允浩的脑中萌发,它把郑允浩的一切渴望吸收进来作养料,迅速的繁衍,膨胀。它很快就把郑允浩的其余理智都挤到暗无天日的边边角角里。它变得那么大,那么美丽,几乎诱人,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其他任何东西。它甚至飞快地制定好了一切细节,补好漏洞,它诱惑他,像一颗流出甜汁的苹果诱惑沙漠里恐惧着焦渴的旅人。


 


郑允浩站起了身,如果此时有人在注意着他,会惊讶于他站得那么笔直,锋利,就像一根能刺破所有混沌未来的针。


 


刚刚坐在会议桌主位,人人发言前都要向他先致意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站在窗边。从这样的层高往下望,他能把整个首尔当做一个微缩的模型收进眼底。高塔,大厦,马路上如织的人流蚂蚁一样平凡地奔波忙碌着,去追逐他们的幸福人生。


 


郑允浩走到他身边,听见他沉着笑,喃喃自语般的说:“那座山,看见了吗?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来首尔,长辈带着我去爬山,真漂亮。那时候是春天,到处都开满了花,到处都是人,热热闹闹的,我看得呆了,天黑的时候,长辈怎么拽我,我都不肯走。我抱着一棵树大哭,我当时想,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我就来首尔,首尔那么好,我永远都不要走。”


 


他顿了顿,接着又开了口:“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到底丢下了什么,真狠心。我的子孙后代们,还能看见那么漂亮的山吗?你呢?你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吗?”最后一句话他问的是郑允浩。


 


郑允浩有片刻的沉默:“有。不过不在这里,在更远的地方。”


 


“哦?”


 


“我舍不得这次机会。其实就在三分钟之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次会议结果不如我的料想,我可能就要去偷一个逃生舱,或者还在试验阶段的那个探测舰,一个人往‘丛林’飞。”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郑允浩:“你是在向我坦白一个足够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计划吗?”


 


“是。”郑允浩的这个字几乎是砸在地上的,硬邦邦的清脆一响。


 


“你知道仅仅凭你说了这些,我现在就可以下令让你退出这个项目。”


 


“我明白,但是我也清楚,之后我还会想出别的办法的。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


 


“那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告诉我。”


 


“我担心的是,我们常常是因为无知,而恐惧,而抗拒去接近。地球上从来没有人去过‘丛林’,所以我们想推远它,因为我们没有报告,没有经验,我们不想去尝试,也不想去试试看千百年来地球上都没能实现的和平,到底会不会有一丁点可能存在。我们缩在自己的安全领域里,只想踩着别人的脚印前进。可是宇宙那么大,人类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是正因为我们天性中,依然向往那些前人未至的,神秘而又美丽的无限可能吗?我听说过有关于那个星球的许多事情,我觉得它很令人向往,不仅是因为包容,和平,和长生不老。我认为那是一个足够吸引我们迈出第一步的地方。”


 


这样的沉默几乎是有形的,水泥一样灌注在两人之间,稍微不注意,能把呼吸都封住。可是郑允浩的手心一点汗水都没有,他感到出奇的平静。


 


良久,老先生又把视线投向窗外:“我一直认为,在五年前那次的任务中,你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说。但是我现在想,那应该是一些美好的东西,是吗?”


 


郑允浩笑了一下,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私人而柔软。


 


“你去了那里,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那值得我去冒险。”


 


 


六个月后。


 


地球代表团降落在这颗星球上时,正值他们晨曦微露。他们的夜空中没有月亮,缀满的是许许多多贴近的,看起来像是圆滚滚玻璃球的星星,光亮温润。它们一颗一颗的,被泛白的晨光拢住,隐匿在更亮的光芒里。它们也有一颗太阳,但它的名字不叫太阳,光线更和暖,水一样地流淌,浇灌在四周每一棵拔地而起,犹如一束光从地表绽开瞬间凝固的光树上。它们看起来像会流动的玻璃,脆弱透明,又亮得惊人,盯着看久了就会忍不住眼眶发红流泪。伸手去触摸,手指毫不费力地就从中穿过,捻不断也摘不下。就是那样每个人都还在看,眼睛都痛了也忍不住看,美丽得伤人,像是梦境。


 


当地派来接待他们的两位,穿着的是一身素白的长袍,看起来轻盈又正式,衣摆处缀着隐隐的图案。代表们交头接耳“我猜这是他们的西装”“我也想穿成这样去开会”。他们的语言说起来有更多起伏的音调,单是这么听着,像人人都在低声哼歌。语言不互通,他们拿来一早准备好的微型的翻译耳机,塞进耳朵里,就能互相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了。


 


有人忍不住一直稀奇地打量:“说真的,虽然我也早知道,但是你们真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啊看起来。”


 


对方露出了一个勉强能称为善意微笑的表情,其中大约还混合了一些对智商的挑剔:“从物种起源的时间上看,是人类长得像我们。”


 


郑允浩忍不住笑了。


 


他们被领着走进一个有着巨大透明穹顶,大厅几乎像是地球上可供观星的天文台那样的建筑。它被介绍说是这颗星球上目前唯一的星际学院,从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外星生命,它就开始被投入研究如何更好的与他们沟通,如何进一步探索。你们在这里会受到最好的招待的,他们说,我们准备了适合你们的食物,知道你们不喜欢奇怪的颜色,我们有一个专门研究地球的小组,里面的教授都很友善。


 


郑允浩没在认真听,他连耳机掉了都没有发现。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仰视着这栋建筑,他总觉得它很熟悉,过分熟悉了。不止是它,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不像是第一次和他见面,而是重逢,他在追忆这样的复现感从何而来。


 


就是因为他想得太认真了,所以他一开始看到那几个学生结伴经过的时候,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的大脑还在集中处理另一件事,扫过一眼,只觉得太眼熟了。


 


太眼熟了。路过的那个人,走在人群最外沿。他穿的不是长袍,是一件近似于衬衫,剪裁更宽大,没有什么规整的肩线,松松垮垮的垂下来,袖子也要折几折挽上去,像是一块布很随便的在身上扎了一把。可能是他们的校服?他们穿的都是这个。他瞟了郑允浩他们一眼,没什么反应似的扭回头去,不在意。但是就那一眼,郑允浩觉得所有人都看见他了,因为你忽视什么也忽视不了那双眼睛,明亮的黑色深深浸在温和的白色里。他长得像金在中,又不像金在中,看上去要小得多,是那种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没有那么沉静,是那种不擅长控制,也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看的好看,只能由它任意地倾泻出来。


 


他怎么会那么像金在中?郑允浩的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个念头。


 


金在中!


 


郑允浩绝对是那种行动高于一切的人,可以用来作为证明的是,他的手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就已经一把握住了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位的手腕。


 


他被郑允浩拽住,诧异地回头望。郑允浩几乎就是在那一秒之间,眼睛已经找到了金在中脸颊上那一颗褐色眼泪一样的痣。


 


郑允浩曾经在数不清的梦里看到过这颗痣。这是他的索引,他的标记,他在这整个茫茫宇宙中的灯塔。


 


金在中说话了,唱歌一样的字符,郑允浩听不懂。这样陌生的语言似乎把他们的距离拉开了点,但郑允浩固执地没有放手。


 


旁边的人赶紧碰碰郑允浩,把耳机塞到他手里。


 


金在中也从身边的人那里接过一个耳机。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现在郑允浩听懂了:“有什么事吗?”


 


“……金在中?” 郑允浩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颤。


 


“那是什么?一个名字吗?”他的眼神落在郑允浩胸口别着的标牌,“……地球,韩国。你们地球的名字吗?”


 


郑允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思维一塌糊涂。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他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周围已经有人在小声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想理睬他们,他也不想松开手,现在他们皮肤相贴的地方,供养着他的全部力气,使他的恍惚没有那么明显。


 


就在这时,金在中笑了一下,说出了那句话:“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好像不认识你。”


 


这句话金在中对他说过!


 


在哪里说过?


 


在那些碎片一样,破裂爆炸的无数画面里,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就是眼前这样显得那么年轻的金在中,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想起来了。


 


那些碎片全都有序地,整理整齐地回到他的脑子里。那些彩灯一样的星星,光亮的树,站在这颗星球上看到的日升日暮,年轻的金在中,他慢慢变化的样子,35的他自己,他们的飞船,他们第一次牵手,然后是接吻,他们还会有一栋房子,有一个形状奇怪但是漂亮的院子,有很长很长,似乎能一直到宇宙尽头的未来。


 


金在中当时吻了他一下,他脑海中绽开的烟花不是奇怪的幻觉,是他们未来全部人生的拼图。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个十字架形状的飞船,和自己一直戴着的,现在也戴着的,一模一样。那是因为金在中一开始就是按照他的信仰设计的。


 


有一个韩国人,他教会金在中韩语,给他起了一个名字。


 


他想起金在中说过的话。


 


“我必须来。”


 


“时间,并不是一条向前的直线。”


 


“一件事情既可以是因也可以是果,可以互相影响也可以改变。”


 


“我22岁就知道自己要来这里。”


 


“我降落了,我来了,我遇见你了,我足够运气好了。”


 


“如果你喜欢我的话,你现在就该离开了。”


 


金在中有一个恋人。


 


“我必须来。”


 


他必须来。因为在他的时间线上,35岁的郑允浩第一次踏上这颗星球,遇见了22岁的他,怀抱着对他渴望的,足够穿越整个宇宙的爱。他当时还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他们迟早会相爱的。郑允浩告诉他,自己当初决定到这里,是因为曾经在30岁时遇见过他,无望地爱上了他,克服了一切问题也想要和他重逢。所以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实现这件事,他不能让任何意外阻碍他向地球出发。他怕极了,如果他没能在郑允浩30岁那年赶去地球,他失败了,这个闭合的圆形循环就碎裂了。郑允浩没遇见过他,谁知道会搬去哪颗奇怪的星球上,时间线会被改变,他会永远失去郑允浩。


 


五年前,来自外星的金在中回到郑允浩的30岁,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爱上自己。


 


他和郑允浩已经厮守在一起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而当他回到那里,对于郑允浩而言,他们才刚刚遇见。


 


就像现在。


 


对于22岁的金在中,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来自地球,他对他们之间将产生的一切美丽纠缠,一无所知。


 


他们现在见过两次面,都还没能辨认出,对方怀抱着的那一腔爱意,有多熟悉。


 


但是没关系。时间,他们有的是时间。


 


金在中盯着郑允浩看,有些愣神。他犹疑着,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这么问会不会有点傻:“你们地球……你们每个人……”


 


郑允浩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笑得很温柔:“不是。我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


 


金在中看上去有点惊讶他能解读自己没出口的话,张了一下嘴,又抿起,笑了起来。


 


郑允浩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做自我介绍。


 


“我是郑允浩。”


 


我带着那个时间的循环,带着我隐秘的爱慕,带着我的种族。


 


穿越了整个宇宙,来与你重逢。




——END——




※构思的时候受到许多科幻电影的影响,特别致敬《湮灭》和《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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